「我值不值得被愛」對不少人來說似乎是一個頗為常見或常問的問題,可是我認為這個問題其實是不完整的,因為愛除了有着接受的對象外,還要有付出的一方,但這個問題卻只是指明前者而忽略後者。也就是說,比起問「我值不值得被愛」,我們還不如問「我值不值得被誰愛」,如此一來問題便變得具體實際多了,畢竟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因為「誰」的不同而變得不同。
那麼,我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如果「誰」是我自己的話,我當然值得被自己無條件地愛着,即使我還沒能經常輕易做到無條件愛自己,我依然可以擁抱成長型思維並認真地朝着這個方向努力,並且享受用愈來愈寬鬆的條件愛自己的過程;如果「誰」是任何其他人的話,我認為「我是否值得被某個特定的人用某些特定條件去愛」是由那人決定的,不是由我說了算,因為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着自由意志的獨立個體,要是我貿然代替那人回答的話,我很容易便會一定程度上不尊重那人的意願和感受而不自知。
在此基礎上,我學習允許有些人認為我值得被他們用他們所認定的條件去愛,既不會執着於「我不配被他們這樣愛着」,又不會強求他們用我所認定的條件去愛我,而只是單純地接受他們對我的這份情感(但依然保有選擇如何回應的權利);同樣地,我練習允許有些人認為我不值得被他們用任何條件去愛,一方面我不會認為這代表自己對他們來說毫無價值(因為可能是他們還沒看見或還沒能運用我對他們的價值),另一方面我又不會認為這必然是他們需要完成的課題,而只是如實地接納他們與我之間還沒有很好地互相兼容。
這就像是玩撲克一樣,一個優秀的玩家既不會因為得到最爛的牌而認為自己必輸無疑然後徹底放棄,又不會由於無法接受這樣的牌而強求重新發牌,而只會全神貫注於把手上的牌打到自己的最好,甚至不太會在意手上的牌有多好或爛。同樣地,他們不會因為得到最好的牌而認為自己勝券在握因而輕視對手(最好的牌也可以被打到最爛),但又不會認為自己能勝出只是純粹的幸運,而只會全程維持着專業的撲克臉。他們只會把自己能控制的做到極致,然後臣服於一切自己不能控制的部分,這樣一來他們便能一邊維持高水平表現一邊享受玩撲克的過程。
有些讀者或許會問,「我值不值得被愛」這個問題即使不完整,又有甚麼問題呢?在我眼中,主要的問題在於它很容易導致「我值得被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無條件地愛着」或是「我不值得被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用哪怕最苛刻的條件去愛」這兩個看似兩難的極端,對於本來便有着較為強烈的非黑即白傾向的人來說便更是如此了。「我不值得被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用哪怕最苛刻的條件去愛」這個答案的問題相信讀者們都很清楚,而對於那些真心認為「我值得被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無條件地愛着」的人,他們是否願意嘗試反過來無條件愛每一個他們能直接接觸的人(即使不一定做到)?如果他們真的能經常輕易地做得很好的話,我只能由衷地佩服他們,要是我有幸能遇上這種人的話,我會嘗試向他們學習;如果他們連嘗試的意願都還遠遠未能形成的話,他們這種答案離寬己嚴人恐怕只有一線之差、一步之遙,如此一來這種想法未免有點太過不切實際了。
當然,也有些讀者會想到「我值得被自己和至少極少數其他人無條件地愛着」這個較為成熟的答案,而「其他人」可以是自己的親生父母、終身伴侶、心理諮詢或治療師,或是其他可以信賴的親密關係中的對方等。可是這個答案也容易導致我們誤入一些沒那麼麻煩的陷阱,比如是無條件相信只要自己無條件愛自己,那些「其他人」最終必定會主動走進我們的生命,一旦這種緣份沒有實現的話,剩下來的自然是十分的可惜和巨大的遺憾了。如果只是因為看到一些修成正果的例子,便把一切都寄託於難以證偽的緣份,而沒有考慮到採用同樣的路線卻只能孤獨終老的例子的話(雖然終生單身也不一定有甚麼不好),這種幾近守株待兔的思維很可能便是犯下倖存者偏誤的結果之一;即使我們認真努力尋找或經營這些「其他人」,可是如果我們沒有相應的觀察力、洞察力、知識、經驗和智慧的話(有着這一切可是一點都不容易),這樣做基本上就是大海撈針,要成事的話似乎不太現實。
正因如此,一旦明白世間絕大多數人事物都是十分無常的話,我們便能在愈來愈無條件愛自己的前提下,逐漸放下無條件被其他人愛的執着。箇中原因在於,只要我們透過多年的練習讓我們有着很高的自我覺察的話,無條件愛自己很大程度上便由我們自己控制,因此成功機會往往也很大;另一方面,別人是否無條件愛我們大多是由他們控制,因此我們只能透過讓彼此的供需更為匹配來盡量增加別人無條件愛我們的機會。也就是說,無條件愛自己才是主要,而無條件被別人愛只是次要(自己才是自身的「最大股東」),即使要讓自己整個人變得圓滿的話兩者便缺一不可,只有前者沒有後者的話我們就是會感到自己的生命總是少了點甚麼,可是哪怕是有些缺憾和不足的生命也可以是豐盛和值得一過的,我們沒必要對我們還缺少的部分執着至忽略我們已經擁有的一切。
不過,我必須強調的是,我並非主張自己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愛,而只需要無條件愛自己,因為這種看似自給自足的表象不過是永動機幻想,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終生在自己和別人面前維持這種逼真的假象,我不認為自己能夠修煉到如此高的境界。我依然需要至少一個其他人無條件地愛我,但是這種需要不是不能滿足便無法生存的那種,甚至不是缺少了便只能變為行屍行肉地「活着」。只是這種需要對應着ERG需要理論中的相互關係的需要,愈是無法滿足的話便愈容易不自覺地強逼自己去滿足它,這樣一來要滿足成長需求雖然依然可以做到,但至少會難上許多。這就像是身體上的永久傷殘一樣,和身體健全的人相比,前者的身體就是缺少一些部分,可是他們當中依然有一些人可以活得相當精彩,甚至比很多身體健全的人還要過着真實得多的人生。同樣道理,一個從來沒有被任何其他人無條件愛過的人的內心就是有一些無法用其他方式填補的缺失,可是這個人還是可以過好自己的一生並樂在其中,在情感上甚至可以比大部分人還要成熟得多,而根本不會如此執着於自己是否值得被別人愛(但又不會反過來假裝自己毫不在乎)。